纪念爆炸事故中牺牲的消防队员:兄弟走好

11月6日，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一大队、四大队、五大队举行联合消防演习。

天津消防网讯 烈士陵园里很静，走在甬道上，能听到靴子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万福兴尽可能下脚轻一些，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张梦宇。

躺在骨灰盒中的张梦宇，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的消防员，在3个月前12日的那场火灾爆炸事故中牺牲了，他是四大队牺牲的31位烈士之一。

张梦宇灿烂的笑容从墓穴前的遗像上投射过来，穿透了万福兴的心，他鼻子有些发酸，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他到今天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么多好兄弟在一夜之间就阴阳两分离。他在心里默念着：“兄弟，走好！兄弟，走好！”

一、惊闻

“8·12”火灾爆炸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在辽宁阜新武警某部当兵的万福兴在饭堂里从电视上看到了那些恐怖的画面。蘑菇云、天津港、消防员……这些他很熟悉的字眼，像枪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他噌的站起来，大喊：“我靠——！”

饭堂里，正在用餐的弟兄们都看着满脸涨红的万福兴。大家知道，他是从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出来当兵的，之前，他在那里当了两年消防员。司务长走到他跟前，递给他手机：“你小子还愣啥啊，赶紧打电话问问情况啊！”他这才醒过神儿来。

他脑子里头一个想到了张梦宇。家在河北唐山的张梦宇是万福兴打工时认识的哥们儿。2011年7月，万福兴被招到天津港公安局当了消防员，又把张梦宇介绍进来。哥俩同在四大队，同住一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月前，他俩还通过一次电话，张梦宇说：“哥啊，兄弟等你回来，咱还在一起搅勺子。”

万福兴急拨电话号码，但张梦宇的手机无法接通。再打，依然无法接通。万福兴又拨打其他弟兄的电话。教导员张干生，无法接通！执勤队长魏俊冰，无法接通！一班长薛宁，无法接通……万福兴预感到情况不妙，他知道这样的火灾爆炸意味着什么。他赶紧又用手机登录到QQ群上，这个“兄弟”群是他与天津的弟兄们经常对话的平台，但是此刻，QQ群里一片寂静，张梦宇和弟兄们的QQ头像，沉默地挂在页面上……

万福兴感觉头皮发麻，心里也像堵了一块石头，他想找天津蓟县同村一起来当兵的赵岩打探消息。正好，赵岩从执勤点打来了电话，急切地问：“哥们儿，天津港出事了，你们四大队的弟兄们怎么样？”赵岩与万福兴是发小，又一起当兵分到了同一个中队，他知道万福兴曾是天津港公安局的消防员，看到电视新闻后，也替他着急，打来电话沟通情况。万福兴说：“我正想问你呢！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好多弟兄的电话都打不通了，肯定很糟糕。”

万福兴跑到中队学习室，守在电脑前，看着滚动刷新的新闻源源不断地从现场传出……到了中午，新闻说死了14人，还有多名消防员失踪，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万福兴又赶紧打电话给在沈阳武警某部的好兄弟赵景阳：“天津港出事了！你看到了吗？”

二、惦念

赵景阳看到天津港火灾爆炸的新闻是在8月13日的中午，从电视播出的画面上，他一眼就看到那片坍塌的楼房正是他曾经的家——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第一反应就是：“弟兄们惨了！”

赵景阳与万福兴是在天津蓟县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又一起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当过两年消防员，一起出来当兵。所以，每遇大事，哥俩都会互通信息。赵景阳看到被爆炸摧毁的四大队办公楼已成废墟，心想：坏了！肯定有人员伤亡！他想打电话，但是手机被中队集中管理了。他赶紧找排长贾鹏飞借来手机，头一个电话打给了表弟李富越。

表弟李富越是赵景阳带到四大队的，他对这个表弟负有帮带之责。出来当兵后，赵景阳经常打电话回去问他的情况。此时，李富越的电话无法接通。

赵景阳又拨班长原建京的手机号，也是无法接通！赵景阳眼泪就要涌出来了。班长原建京是赵景阳的师傅，从他一到四大队，就跟着原建京学徒。原建京对赵景阳的体能训练要求几近苛刻。比如摊水带，60米长的水带必须在12秒内摊开。60米距离，空手跑到12秒内已属不易，何况要抱着水龙头跑。为达到这个标准，赵景阳没少挨原建京的训斥。有一回做俯卧撑再接蛙跳，赵景阳练得都快瘫在地上了，可原建京就是不饶他，硬是要他做完规定次数才收工……就这样，把文弱的赵景阳练出了一副强劲的身板。许多个晚上，原建京都给赵景阳揉背、按摩，为他缓解疲劳。原建京告诉他：“消防员就这么个职业特点，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不长本事，怎么应付得了突发情况。”

赵景阳对第一次出现场的情景记忆犹新。那天，天津港东疆港区一个集装箱堆场报火警，原建京带着他出现场。到了火场，原建京抢过水龙头，让赵景阳跟在身后：“你看我的。我往哪里冲你就往哪里冲。”整个过程，原建京都在用身体为他挡火。赵景阳看出来了，班长这是在保护他……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在最伤心的时候，往往想到的是‘折磨’过自己的人。”赵景阳说，“那天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感觉班长回不来了。”

8月14日中午，赵景阳终于联系上四大队的战训参谋朱景信。老朱告诉他：“我12号晚上没值班，从家里赶到现场，已经进不去了。现在在医院里守着。我们大队去了二十多人，都在火场里……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四大队的伤员，伤亡肯定惨重！”

接电话时，赵景阳几乎瘫坐在地上。电视新闻里，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赵景阳看到四大队的通信班长全力在接受媒体采访，他的妻子张素梅也在爆炸中牺牲了……赵景阳感到心痛，他在心里狂喊：“弟兄们，你们到底在哪里啊！”

右二起，赵景阳、万福兴、赵岩归队训练。

10月14日，四大队接到命令可以回原址寻找遗物，队员们站在废墟上。

夕阳中，重建的四大队消防员英姿飒爽。

三、伤逝

8月19日后，陆续有牺牲者被发现，名单被公布出来，原建京、张梦宇、李富越、张干生、魏俊冰、王宇、雷驰……这些熟悉的名字连同他们温暖的音容，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次事故中，天津港公安局牺牲92人，其中有80名消防员。四大队牺牲31人，这个当时只有43人的消防大队差不多算是瘫痪了。赵景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提不起精神来。“眼看要到退伍时间了，我该怎么办？”赵景阳问自己。火灾爆炸事故“头七”那天，他守在电视机前，想再看看那些弟兄。“都是我的好兄弟，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照片，我心痛极了！”赵景阳说这话时，眼含着泪水，忍着没哭出来。那一天，他心里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万福兴、赵岩也收看了电视直播。“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万福兴说，“我真想抽自己一顿。张梦宇没了，他是我带进四大队的……”

退伍的日子临近了。中队长周晓峰找赵景阳谈话，问他有什么想法。赵景阳是优秀士兵、军事骨干，中队党支部研究，想将他留队，转专业军士。

但是赵景阳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想回家。”

“你不是想在部队一直干下去吗？”周晓峰感觉赵景阳的决定有些意外，但马上意识到一定与天津发生的事有关。“是不是因为这次爆炸？”周晓峰问。

“是的。”赵景阳回答，“您知道我是从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来当兵的。这次爆炸太惨了，我们一个大队的弟兄几乎全没了！”赵景阳说不下去了，他想中队长会理解他的选择。

“走与留，当然要尊重你自己的决定。”周晓峰说，“我为你牺牲的战友难过，也为你惋惜。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赵景阳说：“我也舍不得离开部队。可是想到那些牺牲的好兄弟，这心里就一天也安生不下来。消防大队正在重建，那里更需要我。”

就在赵景阳做出决定时，万福兴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也是作为优秀士兵预备留队的骨干。万福兴告诉赵景阳：“兄弟，我也想好了，咱一起回去，还回四大队！”

赵景阳把他们的想法告诉了四大队的战训参谋朱景信。“你们不是开玩笑吧？”朱景信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回来？你可想好了！”在朱景信看来，能从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出去当兵，算是跳了“龙门”，可这两个小兄弟还要回来，这义气、这情分让他感动。队里正在重建，他们能回来，是现成的骨干。更可贵的是，在这样一个困难的时期，他们能去而复返，这对全队的士气是一个提振，对恢复四大队的战斗力是绝对的利好。但是，作为老大哥，他还想劝劝他们，毕竟留在部队更有利于他们的发展。

“你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吧？四大队目前很困难，但也不缺你们两个。”朱景信提醒道。

“想好了！决不后悔。您跟队里说说，给我们留好位子。”赵景阳语气坚定。

朱景信心头一热，只说了句：“好兄弟……”放下电话，朱景信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谁说四大队全军覆没了，老子就不服！有这么好的兄弟，这支队伍垮不了！”

四、回家

9月5日，赵景阳与万福兴、赵岩分别从沈阳和阜新登上了返津的列车。

回到家乡蓟县的第三天，哥仨在下仓镇上的一家酒馆里见面，商谈回四大队的事。赵景阳对赵岩说：“我和福兴回四大队，是因为我们从那里出来的，回去是为了给兄弟们一个交代。你还是别跟着了，找个别的工作吧。”

万福兴也说：“消防员这活儿挺危险的。我们不能把你带上。”万福兴还想着张梦宇，他心里的话没说出来：我已经坑了一个兄弟了，不能再把你坑了。

“你们这话是怎么说的？说好了我跟你们一起的，怎么又变卦了！”听着这哥俩的劝导，赵岩差点急了，他说，“你们为你们的兄弟，那我跟你们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得甘苦同担吧。我决定了，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见赵岩如此坚决，赵景阳说：“那好，来，咱以茶代酒，为重回四大队，为兄弟们，干！”三人举起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赵景阳心里感慨，如果没有这场火灾爆炸，他们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前景。他们在部队都是优秀士兵，留队提士官，入党，再争取进军校深造，对于他们这样的农家子弟，是一条理想的路径。这场惨烈的爆炸，却彻底改变了他们先前的所有决定。但他清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在曾经给予过他无限关爱的消防四大队遭遇如此沉重的灾难时，选择重返，是为了承担一份不能逃避的责任。那些牺牲的人，都是与自己“过命”的兄弟！

赵景阳、万福兴和赵岩各自回家，说服了父母和亲友。他们重返四大队的申请也很快获得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的批准，这让四大队上下“群情亢奋”。9月12日，哥仨一起到四大队祭奠牺牲的烈士，全力一见他们回来了，抱着他们，泪眼相望。

全力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个时候还能回来，这就是兄弟！”在全力和四大队的幸存者看来，这哥仨用不着做什么，往队里一站，就是鼓舞，就是力量。

重建的四大队已经搬到了天津港北疆港区扎营。10月8日，万福兴、赵景阳、赵岩正式办了入队手续。那个熟悉的四大队已经不复存在。四大队重建后的20多名消防队员，都是火灾爆炸后从各大队抽调来的，缺编的消防设备也正在购置之中。万福兴、赵景阳、赵岩分在了同一个班。从未当过消防员的赵岩进步神速，各项训练成绩优异，仅仅入队一个月，就达到了二级消防员的标准。

五、承诺

赵景阳和万福兴一直想再看看原来的四大队，这个愿望直到10月14日才实现。那天，上级指示四大队，可以回跃进路的原址清理废墟，找一找看看有什么重要的遗物。办公楼已经面目全非，赵景阳径直朝自己原先住过的房间的方位找寻，那个房间，是他和班长原建京都爱的“家”，他希望从那里找到哪怕是一丁点儿遗物，好留个念想。但是他失望了。在库房的废墟上，他找到了一只消防靴，靴筒上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魏俊冰”三个字。赵景阳心里一震，没错，这是执勤队长魏俊冰的战靴，这位骁勇的队长，一家三口都在这次爆炸中遇难了。在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各大队，技术最好的消防员才被委任为执勤队长，虽然也是合同工，但执勤队长是他们这些消防员最亲近的“头儿”。赵景阳太熟悉这战靴了，它救援时带着自己蹈过火海，也在训练时踢过自己的屁股……他把靴子归拢到一起，它们无言地摆了一排，赵景阳挨个看着靴子，心里默念着靴子上的名字。

万福兴带着赵岩，也在试图寻找张梦宇的遗物。赵景阳望着在废墟上寻找遗物的兄弟们急切的身影，忽然想起一首叫《兄弟》的歌： “救火的人也会被火灼，所谓解脱，是放下不执著……兄弟一场从来不分你我，手足一双从来不分右左……”他想，回来，是为了对兄弟的那份承诺。

“8·12”火灾爆炸事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牺牲烈士的骨灰陆续被安葬。从废墟回来的第二天，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要为张梦宇举行骨灰安葬仪式，队里事先没有考虑让万福兴参加，他一听就急了：“张梦宇是我的兄弟，我必须去送他最后一程。”

在张梦宇的墓前，万福兴像士兵一样，带领四大队的其他弟兄齐步走到墓碑前，敬礼，献花，然后转身离开。他不敢正视已经哭肿了眼睛的张梦宇的妈妈。他本想告诉张妈妈，“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但欲言又止。昨天晚上，他又上过QQ群，那上面，张梦宇和几个弟兄的头像一直没删。人没了，但“群”还在，兄弟终归是兄弟。现在，这些弟兄的手机号还存在他和赵景阳的手机里，这些电话不会再启用，但是，号码他们要一直留着，“哪天发个短信，告诉他们，你们走了，我们回了！”万福兴说，“他们会收到吗？我想会的。”

下过秋雨的陵园里，秋风凄凉，但万福兴感觉自己的热血在心中沸腾。

后记

由于重建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的任务繁重，记者采访万福兴、赵景阳、赵岩只能插空进行，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记者一直试图从他们的谈话中，发现一些高大上的火花，但是他们对自己的选择始终给予寻常的解读。赵景阳告诉记者：“我们的选择就是为了兄弟。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是局中人，你也会这么做吧？”这话很实在，但让记者更加惊讶这三个农家子弟的精神境界，崇高不崇高，不在怎么说，而在怎么做。

11月9日，是全国消防宣传日，这一天，“8·12”火灾爆炸事故被媒体重新提起。同样在这一天，记者收到了“殇8·12”发来的微信，上面是四大队牺牲烈士的名字。“殇8·12”是朱景信的微信名。记者注意到，在火灾爆炸后，四大队许多人的微信、微博、QQ名都改了，“逆火者”“幸存者”“编内英雄”……这些名字，表达了同一种感情：活着的人，不能忘记那个惨痛的伤疤。他们都是兄弟，存在，就是为了逆火前行。